妹妹从美国加州打电话来,悲泣着告知,她久病的老伴走了。她勉强忍住呜咽说:“他走得很安详,没有一点痛苦,我服侍他这些年,也安心了。姐,这就是人生啊!”我捏着话筒,只颤声地说:“你要多多保重,路途遥远,我为风湿所苦,无法去陪伴你。”第二天,我很不放心地打电话去问她情况。她平静地说:“一切都安排好了。孩子们都已经回到我身边,倒是觉得家里比以前热闹些。我已经想开了,姐姐千万不要为我挂心。”

她转以轻松的语调继续说:“我在忙着照顾两岁的孙儿,他真是可爱又调皮,他妈妈打了他两下屁股,他就坐在地上一直哭,不肯起来。我搂着他说:‘宝宝不要哭嘛,你哭得奶奶好心烦。’他抹着鼻涕眼泪说:‘哦,我不想哭,但是我忍不住呀,奶奶,让我再哭一点点好吗?’我听得好心酸,想想我和老伴相依相守这一辈子,如今他先走了。我生怕小辈们不放心,不得不忍住眼泪,但我也真想再哭一点点啊!”

我默默地听着,止不住泪水涔涔而下。想起妹妹幼年时,胖嘟嘟的,穿一身红花布衫裤,人见人爱。父亲病危时,全家人心情慌乱,没好好照顾她,她只好一个人在院子里寂寞地玩皮球。看见我这个比她大十六岁的姐姐走近她时,马上张开双臂喊:“姐姐,抱抱。”父亲逝世的那一刻,母亲抱她到床边,她哭着喊:“爸爸,爸爸为什么不理我?我要吃爸爸的奶油饼干。”家人为她脱去红花衫裤,换上素服,她又哭闹着:“我要穿红花衫裤,爸爸说我好漂亮。”

岁月已逝去半个多世纪,穿红花衫裤的胖女娃,如今已是拥抱孙儿的祖母了。

想起悠悠往事,我也怎忍得住不再哭一点点呢?

(作者 琦君)